不過細細想起,你喜歡我的長髮的方式很特別,指尖撫摸,然後在髮尾處用你的掌心摩挲,你說,頭髮最沒有營養的地方就是髮尾,但你願意用愛來取代,那是一種多麼體貼的方式,我如果是髮尾的其中一根,想必沈醉你的手,溫度、觸感以及柔軟,遠遠超過頭髮的本身,甚至是頭髮的主人,都不會有這樣的憐惜。
所以,我常問自己,愛情的起頭是不是要先從理解自己開始。
為了這個問題,我走過一整條的清溪川。我喜歡這個名字,所以離開你的第一個冬日,我買了張機票去了趟首爾,那時零下三度的氣溫,冷冽到呼吸都要結凍般,如清溪川旁的這些樹木,冰霜潔白,是我眼下的風景。
從光化門往下走,親愛的你可明白,離開是一種多麼難捨又必須如此的決策?
可能是太冷,眼淚凝結在台灣的機場吧,來到這裡我並沒有太多的情緒,即使是一個人的旅程,有太多時候想到你,但似乎已經把你埋在深深的雪當中。
這個源頭,到底在哪呢?
大漢溪的上游,是裸露的河床與尖銳的石頭,因為沒有強力水柱的衝蝕,所以每一個石頭都碩大而完整,高中畢業後的那個夏天,同學間相互吆喝著取體會什麼是青春的無極限,你脫下水藍色的T恤,露出了有些營養不良的胸膛,肋骨歷歷分明,我記得我的臉緋紅而滾燙,卻貪戀這樣的你,不是那肉體的氣息,不是你稜角分明臉龐,更非你纖細而修長的手指,過了這些年,我才知道我真正戀慕的,是『不完美的執著』。
那代表著,我的不完美,其實也是可以有人這樣毫無理由接納吧?
溪水沁涼,我在這個河岸看見的是,自己嶙峋的面孔,那同樣不夠肥沃的身材當中,我只有這一頭烏黑的頭髮…..
而藏在心中底端的源頭,究竟是什麼樣子呢?
大學第一次戀愛約會的地方,很俗氣的選在漁人碼頭,這裡熙來攘往的群眾中,你說你可以一眼就認出我,是因為黑髮及腰。一身白色的洋裝以及淺綠色綁帶涼鞋,你笑聲朗朗的說:怎麼想像這樣的女孩如何在法庭上跟法官論證,你還說,如果你是被告,你是殺人犯,早就先被這樣的長髮給糾纏住了,哪有心思去聆聽關於法律爭點與事實的真偽呢?
也是仲夏。
你從台中回來。
這次你告白了,距離讓你格外的想念我,想念頭髮的香氣,以及髮尾掃過你面頰的撓癢,還有你說,這件白色連身洋裝很適合我,那得要有很平坦的小腹才能穿的了,你的這句話,笑的好幾回才說得完。
美麗的酡紅,過不久後就變成點點漁火。每個夜晚每艘漁船點得燈都不大一樣,這是一種識別對方敵我的方式,我這樣跟你解釋。
『什麼時候你懂的這麼多?』你撐著頭在橋墩上看我。
『因為我在台北,這裡知識爆炸,即使你不想接收這些,還是會莫名其妙的傳到我的耳朵,聽久了,變成我的一部分,我就成了台北的一分子,又或者,台北的某個面向,正是我這個人』。
『會不會我離你越來越遠?』你臉上一抹憂愁掠過。
『不可能的,只要這頭長髮仍在,那有點想是一種思念臍帶,因為,我也無法失去你。』
曾幾何時,我不僅失去你,更失去我自己。在沒有發生那件事之前,我或許可以這樣說,我從來沒有過『我自己。』
於是,還是夏天,這次我們一起去了京都,鴨川跟它的名字非常不搭,非常翠綠的河邊,我們相偕而行。
我們翹了課,編了堂而皇之的謊言,瞞過了老師與家長,那年我們二十歲,我推著黑框眼鏡對你說:『現在我們所有的法律行為都可以自己處理,再也沒有人可以站出來說不行而否決掉我們的意志,所以我們要去遠方。』
而且,不是在假期的時候,這種太合法,太正當,太沒有叛逆的時光裡,只適合在台北消磨。
你瞠目結舌說我變了,雖然你依舊撫摸我的長髮,愛惜著我的髮尾,親吻我的眼角,同樣喜歡看我穿白色的洋裝,綠色了綁帶涼鞋。
謝謝你,我一直很想告訴你。成全了我。
在五月二十五日的這一天,我們在桃園國際機場,清晨的五點七分,還有三分鐘就要登機,為了這一刻,彼此省吃儉用,相互督促著,無非就是想要證明,自己是『可以的』。
你說,不用怕,有你在,一切都會順利。
『我知道』。你是我年輕時候唯一的信賴,這其中包含了你從來不讓我失望與擔憂,你甚至不曾對我大聲咆嘯,即使我任性的時候,你也陪著一起,在這當中浪費彼此的生命,蹉跎相互的光陰,只貪得相偎的片刻。你還是這麼愛看電影與小說,這個世界之於你,是沒有戰爭與紛擾的,縱使有,你會讓這些不美好消聲匿跡,用你自己的方式。
離開京都的最後一個晚上,我們在鴨川上。有人彈著吉他唱情歌,那個年輕人興許跟我們一樣的年紀,日文呢喃的方式唱著小調,我們手上各自拿著一瓶生啤酒,我還記得頭髮散落在你的肩膀,你的下巴就頂著我的前額,如果我要選在我短暫的二十三歲歲月中最浪漫的時刻,我絕對不會遺忘這個當下,你並不像一般時候的你叨絮學生生涯的點滴,可能有點微醺了,我不勝酒力,也不大想說些什麼,無聲勝有聲來形容此刻也未免太俗氣,而弔詭的是,我竟然『嚶』一聲的哭了出來,不到幾秒,我聲嘶力竭,你嚇到了,而我用盡全身氣力般的想把自己體內的五臟全部一傾而空。其實我似乎懂又彷彿不是很理解,那個藏在靈魂深處的自己,似乎正在破繭當中。
在浪漫的五里霧裡,我更看不清楚自己,反而逼出了那個困惑,在你的懷抱中,我是殘破不全的貓咪,你幫我舔舐傷口,我卻只想撕裂開來,親愛的,源頭在哪裡?
二十一歲的夏天,我們行在愛河旁。選擇在開學前一週來到南國,你說這裡有著民主的基因蠢蠢欲動。我當然明白,這裡的所有歷史,如今的愛河滿佈觀光客,愛之船上載著的情侶無不因為這名這景而來,但我的胸口緊繃著,你說你依稀記得那夜的鴨川,我失控的嚎啕,從此以後你害怕每一條河川是否都會讓我神經脆弱,但納悶著為何是我要央求你來『愛河』,那不是我崩潰的敏感源嗎?
我並沒有回應什麼,只讓你牽著我的手。
霎時,我對你說:『分開吧』。
『謝謝你來看我』
我有點不好意思,尤其是面對你,在這個時候。
『哪裡,畢竟妳是我深深愛過的女孩,即使妳剪斷了那頭長髮。』
你成熟了,髮型不再是那種瀏海過長會遮住眼睛的偶像風格,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平頭,上了些髮蠟,一身緊致的襯衫明顯的將你胸前肌肉形狀展露無疑,你已經不是那個瘦弱的男孩,還是性感強壯的男人了。
『恭喜妳,找到了源頭。』
『嗯,確實。』
『而且我還要謝謝你,成就了我的完整。』
『妳是說那件事嗎?』
『謝謝你。』
那天是我與她的結婚典禮,她說她喜歡我清楚的輪廓,還有白皙的脖子,以及總是思考時微微皺起的眉頭。
『妳不愛我的長髮嗎?』我問過她。
『愛啊,很美,可是我更喜歡的是妳。頭髮雖美,但也好沈重,而我捨不得妳日日為它寡歡,只因它也許沒這麼直了,沒那麼順了,沒那麼烏黑亮麗了』。
爾後,我蓄起了短髮,也愛上了她。她的濃密黑髮如瀑,卻喜歡紮著馬尾,跳動中她說這是生命力,一種奔放如脫韁般馳騁著。
你成全了我身體唯一的完整,她找到了我靈魂的缺口,在源頭之處,我才發現那悸動是因為理解,你們都包容了,長髮與短髮的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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